2016年9月17日 星期六

原始初民的藝術畫廊── 訪賀蘭山賀蘭口岩畫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「這些岩畫真是太美太奇了,我回去之後一定會廣為宣傳,教大家有機會一定要來這裏看一看!」
    在參觀完賀蘭山賀蘭口岩畫後,我對岩畫負責人蘇雪峰先生做了這樣的承諾。我一直記得這項承諾,宛如那片賀蘭山中古樸粗曠的原始藝術般,始終深烙我心。

初見賀蘭山
  
    從寧夏回族自治區的首府銀川市驅車向西行,過了銀川平原的西緣,遠遠望去,迎面矗立的是一道峰巒起伏的大山,形如巨龍般南北綿延數十公里,不見首尾,這便是寧夏區赫赫有名的賀蘭山脈。遠觀賀蘭山,雄偉險峻,屏障著寧夏西界,在藍天、白雲、烈日的烘托之下,更顯現其昂然之美。
    然而,隨著公路的逐漸逼近,山的面貌愈來愈清晰,卻只見眼前一片光禿禿的土黃石壁,山壁上竟然什麼也沒有,好不荒涼!公路兩旁則是一大片同樣望不見盡頭的河灘地,大大小小的石礫滿佈其上,不見任何作物,連雜草也是稀稀落落,沒有綠意,毫無生機。司機王師傅說這片河灘地什麼作物都種不出來,黃河水又灌溉不到這兒來,只有任它荒廢下去。
    「那是老鄉們挖出來蓋房子用的。」當我問及河灘地上幾處凹陷的大坑洞時,王師傅這麼回答我。我想這大概是這一大片河灘地唯一的可用之處吧!
    死灘傍著荒山,相映成趣,卻也益見淒涼。只是不知道山裏頭及山的那一頭是否也是這般景象?回望銀川平原,依舊綠意盎然,沒想到才數里之隔,竟有天壤之別。大自然造物之奇,可見一斑。
    公路上久久才有一、兩輛車子駛過。正當我沉醉於死寂的氛圍中時,車子也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賀蘭山腳下,忽然向右一轉,離開主要車道,沿著賀蘭山脈向北逕行駛去。車子在滿是鵝卵石子的小路上顛顛簸簸地跑了近半小時,終於抵達了我此行的目的地──賀蘭口岩畫。
    賀蘭口為一峽谷地形,相距僅數十米的懸崖峭壁為一潺潺小溪所隔開,而岩畫就分佈在兩岸山壁及大小不等的岩塊上。
    接待我的是一位年僅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,也是目前賀蘭口岩畫唯一的負責人蘇雪峰先生,人稱小蘇。由於他的詳細解說,我總算才對此處的岩畫有了較為深刻的認識及瞭解。

岩畫的發現
  
    中國岩畫依圖像特點可以分為北、西、南三大系統,近年來在賀蘭山脈的十多個山口,陸續發現了數以千計的古代岩畫,均屬於北中國岩畫的一部分,賀蘭口岩畫即是其中的一處,有古代岩畫三百多幅。
    說起賀蘭口岩畫的發現,小蘇得意之情溢於言表。幾年前,他還是銀川市某專科學校美術系學生,那一年老師帶著他們幾位學生上賀蘭山找尋作畫題材,無意之中卻於賀蘭口的山谷中發掘出這麼一處原始古樸的藝術畫廊,再幾經探察,這條畫廊竟長達數百公尺,簡直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寶庫。此一發現立刻震驚了全國,甚至是全世界的岩畫界。許多專家學者陸續前來考察,掀起了好一陣賀蘭口岩畫熱,鼎盛時期還曾於此地開過一次「世界岩畫大會」。
    賀蘭口岩畫之所以能夠引發世人熱烈的討論及重視,包括小蘇在內的幾位岩畫發現者,對於賀蘭口岩畫的推介於世功不可沒。他們首先是努力引起有關當局的重視,並爭取到一些補助經費以從事岩畫的研究及維護工作;接著在一些相關單位的協助下,逐步將岩畫公諸於世,使世人得以同享這數千年前人類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文化藝術遺產。

岩畫的歷史及特色
     
    賀蘭口的岩畫種類繁複,許許多多線條與符號,組合成了各式各樣抽象性或象徵性圖像,其中又以各種人面形岩畫數量尤多,其次是馬、鹿、虎、、、、、等等動物岩畫,也有整幅構圖的狩獵圖及畜牧圖。乍看之下,眼花撩亂,令人目不暇給,往往不知該從何處欣賞起。幸好一旁有小蘇講解說明,否則我肯定是入寶山空手而回,白來了一遭。
    「這裏的岩畫最早距今一萬兩千年左右。」當我正仰頭凝視崖壁上一幅人面岩畫時,小蘇這麼向我介紹。只見那張人面上的線條凹陷得又粗又寬又平整,很明顯地是用硬而鈍的器具磨刻而成的。臉上的眼、耳、鼻、嘴、眉等,無一不栩栩如生,眉毛尤其粗大。那張臉讓我聯想到卡通畫裏的〝孫悟空〞。
    突然我憶起之前在川南珙縣所見到的岩畫,都是用朱砂之類的天然顏料彩繪出線條圖案的,而且也比較符合一般人對「畫」字的概念。
    可是賀蘭口這裏的岩畫全是以硬器磨鑿而成。為什麼同是岩畫,差異卻如此之大?我將這個疑問提了出來。
    「作畫技法的不同,的確是南、北中國岩畫的重要分野。」小蘇解釋道,「岩畫,岩畫,一般人顧名思義,總以為岩畫就是畫在岩壁上的畫,所以接觸到磨鑿鐫刻式的北中國岩畫就難以接受。」
    「前一陣子我接待了一批旅客,當他們看了此處的岩畫後,有些人不免大失所望,認為岩畫怎麼可能會是這樣?有的人甚至期待能看到如歐洲宮廷教堂裏富麗堂皇的壁畫。這實在是人們對岩畫的一大誤解啊!」小蘇說得有些啼笑皆非,我則慶幸自己在來此之前閱讀了一些相關資料,才不致有先入為主的錯誤觀念。
    「即使是用顏料彩繪於岩壁上,也不能一概而論為岩畫。」小蘇見我興趣頗濃,說明得更為詳盡,「岩畫的定義應是指文字形成之前,人類為表達其思想及情感,乃以鑿刻或塗繪的方式,將圖像呈現於山壁或岩石之上而成的產物。」「例如,不同形式的人面出現在不同區域,可能用以表示某某區域是某某人及其族群的領地,外來人請勿侵犯。」小蘇邊說還邊指著另一塊岩壁上幾幅較為抽象的人面岩畫給我看。
    根據小蘇的說法,這些岩畫尚依製作時期的不同而有些微差異。越早期的作品,刻痕多粗而淺,主要是用石器磨刻而成;而晚期的作品,因為加入了金屬工具,如使用鐵器刻鑿,從而使得線條變得細而深。
        
岩畫之美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想要一一介紹賀蘭口的三百多幅岩畫實非易事,更非我這外行人能力所及。下面擬從數量眾多的岩畫當中,選擇幾幅造型奇特罕有、線條流暢生動、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岩畫做一重點介紹,希望能引起讀者的興趣及共鳴。
    (1)太陽神  此畫高倨於半山壁上,被擬人化的太陽公公,臉蛋豐腴圓潤,有眼、有鼻、有口,光芒四射。更耐人尋味的是,光芒所及範圍之內的岩壁均呈焦黑色,而非四周土黃的岩壁本色,這在賀蘭口岩畫中絕無僅有。太陽的形狀並不特別大,但有了這麼一層炭黑的底色,要想在崖壁上各式各樣繁多複雜的線條圖案中看到它,也就不太困難了。太陽神岩畫的意義,顯示出遠古初民原始信仰中的一種太陽崇拜(拜日)的現象。
    (2)鴨嘴獸  距谷口不遠的溪邊一塊大岩石上,有一對〝怪獸〞,形體類似袋鼠,卻長著如鴨子嘴般的長喙,相對而臥,仰面朝天,狀極親暱,宛若情侶。據小蘇解說,此獸目前在世界各地岩畫中僅見此一對,因為尚無法確知究竟為何種生物,所以暫時將之命名為「鴨嘴獸」。
    (3)猛虎  在我第二度造訪賀蘭口岩畫時,小蘇特地帶我去看了兩隻老虎。這兩隻老虎分別被磨刻於偏離主溝道的兩處岩壁上,除非有心尋找,否則極難見著。小蘇說他通常並不介紹給一般參觀者,因見我對岩畫頗為喜愛,才領我去欣賞一番。其中一隻老虎約三千年前之作,線條簡明流暢且清晰,虎形維妙維肖,虎身有紋,作奔跑狀,一眼瞥見,果然虎虎生威,令人震懾!另一隻猛虎則因年代久遠,距今七、八千年,線條紋路早已模糊不清,即使我十分專注地盯著岩壁瞧,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,幸好小蘇想到取水來潑灑其上,雖然仍無法清晰顯現,但巨大的虎形及其作撲物狀的姿態則隱約可見,威猛不失。
    (4)奔鹿  賀蘭口岩畫中有兩隻栩栩如生的奔鹿:一隻作小跑步狀,一對細細長長的犄角來得比身軀還長,身上斑紋點點;另一隻頭上無角,瘦長的身體滿佈條紋,全力向前狂奔。
    (5)人面形岩畫  此類岩畫在賀蘭口所有岩畫中所佔數量最多,所以不乏造型殊異者,例如:有頭上長著一對如蝴蝶般的觸角的;有臉部四周滿是花瓣看似向日葵的;更有象徵巫師身份的蒼蠅頭人面。此外還發現有兩隻手掌岩畫,如真人般大小,極為逼真,據推測應該分別為一女子及小孩的左手掌。
    (6)西夏文字  嚴格說來,文字並不屬於岩畫,但在賀蘭口發現的十幾個西夏文字卻是這裏的一大特色,其中出現最多的字是「  」,即「佛」字。另外還有一行五個字的西夏文,筆劃繁複,自成一格,翻譯成漢文意為「能昌盛正法」。這些文字可以證明當時佛教在西夏王國是極其盛行的。

小蘇的隱憂與希望
       
    「有些岩畫因為禁不住歲月的侵蝕及洪水的肆虐,已被破壞損毀。」小蘇指著一面岩壁對我說,「你看這一幅人面圖形,幾年以前它還可以被看得清楚,經過幾次洪水氾濫,現在幾乎看不出來了。」小蘇用手指在岩壁上慢慢地比劃出原來的輪廓給我看,使我可以在這塊現在看來像是個普通岩石的壁面上,想像出原來岩畫的形象。但更嚴重的,有些岩畫甚至是整片或部分壁面剝落一層下來,卻是再怎麼也比劃不出來,難以復原了。
    當我進一步問及岩畫的維護與修復的工作時,卻訝然發現賀蘭口岩畫根本無人照管,除了小蘇。原來岩畫發現之初的確引起過有關單位的相當注意,也撥款補助研究和維護工作,然而學術研究的熱潮並未如預期般帶來觀光熱潮,經濟效益不彰的結果,導致補助經費的自動撤消,因而造成管理上困難重重的局面。
    「雖然如此,最初幾年我和另外四、五位好朋友還是繼續留在這兒研究發掘。」「其實當初我們還不是希望能藉此闖出一個名堂來,一舉成名,開創出一個屬於自己的事業。」小蘇毫不諱言地說出了他們當時的夢想。
    問及其他人的去向時,小蘇則頗有感慨。原來幾年下來,他們終於覺悟到,想靠岩畫成名發財,機會微乎其微。在毫無經濟來源的現實環境壓力下,終於走的走,散的散,只剩小蘇一人擇善固執,堅守不渝。
    「我真的很愛這些岩畫,它們全都是我的好朋友,我還不想離開它們,所以我就一個人將這裏承包了下來。」
    所謂承包是指個人將原本屬於國營的事業接收過來經營管理,所有營業收入歸私人所有,但每年須向政府上繳稅金。小蘇承包的賀蘭口岩畫每年須上繳三千元人民幣,而其〝營業〞收入,也是他唯一的經濟來源,卻只有每位參觀者區區兩元的門票及五元的解說費。
    賀蘭口並非觀光勝地,造訪的人自然不多,對小蘇而言,這微薄的收入既要用來繳稅,又要用來生活,的確吃力。在我認識的許多同輩年輕人中,幾乎都抵擋不住整個中國經濟改革浪潮的影響,而紛紛投入追逐金錢的遊戲之中,這其中原也不乏對人生有理想有抱負的熱血青年,然而真能不受金錢誘惑而堅持個人理想奮鬥下去的,小蘇卻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人,我對他是由衷的佩服、感動。
    也許是因為對於我向他表達敬佩之意感到不好意思,小蘇立刻說到:「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,如果再過個兩、三年,還搞不出個成績來,到時不走也不行了。我雖愛岩畫,但還是要生活啊!」
    聽了這番話,我心中一涼,想到岩畫未來的命運就憂心忡忡,也為小蘇可能做這樣的決定而略感失望。然而轉念一想,真實的人生有時是由不得人去顧及理想抱負的,畢竟如果沒有實現的機會,再崇高的理想,再偉大的抱負,也不能拿來當飯吃。小蘇能堅持走到這一步已是難能可貴,如果換成是我,可能早就放棄了。所以,即使小蘇有一天真的走了,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    雖然我對岩畫及小蘇的未來並不樂觀,但小蘇自己卻仍是不肯放棄希望,尤其談到他那「百米長卷拓片巡迴展」的計劃時,雙眼更是炯炯有神。
    原來這正是小蘇目前積極從事的工作。他將賀蘭口所有岩畫分區編號,準備逐一拓片下來,再將之連接完成一大幅賀蘭口岩畫的百米長卷拓片圖,最後再進一步爭取巡迴展出的機會,希望能藉此引起大家的關注。拓片的工作目前已經完成了一部分。
    「這麼多岩畫要拓片下來,只有你一人在做,不是很辛苦?可能要花不少時間吧?!」我半帶疑惑地問著。
    「反正我一個人在這裏閒著也是閒著,沒有人作伴聊天,有時好幾十天也等不到一個人來參觀,這種時候,對岩畫進行拓片,就是我唯一可以拿來消磨時間的事了。」「通常我早上、下午都會進山谷進行拓片一次,每天幾乎都是這樣,只有偶而有人來參觀時須接待一下,所以拓片的速度還不算太慢。」
    小蘇領我參觀他的工作室及臥室,均在峽谷入口處的接待大廳裏。在臥室的案頭上果然堆積了不少已完成的拓片,工作室內則擺滿了小蘇自己或做或畫的工藝品。
    臨走時,實在很想幫小蘇一點兒什麼忙,卻苦於心有餘而力不足,只好多贊助小蘇一些費用以聊表我的感謝與支持。小蘇卻因無功不受祿,而回送我一幅岩畫拓片。
    現在,每當我一攤開這幅拓片岩畫,就好像看到小蘇在賀蘭口山谷中努力不懈地工作,滿懷希望地向目標奮進,而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在這遙遠的異地獻上我最誠摯的祝福,祈祝他早日成功。